【三日鹤】九十九夜谈 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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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其四


少年写完这个关于武士的故事,他从头读起,惊觉武士所使用的那一振太刀竟如何想象也无法有一个轮廓,这也奇怪,男人的故事中未曾提起这太刀,他却理所当然地认为是存在的。

天色已经完全暗沉,少年吃过一些饭食,他躺到御帐台中,卷着被褥,听庭院夜雨悄然而坠。

他有些难眠,书卷还未被男人的故事填满,那个语言与文字描述出来的色彩缤纷的世界就会由此对他关闭大门吗?

「那就看我心情吧,你是个有趣的人,说不定我们还会相处很长一段时间。但人类的生命与我等相比,就如昙花一现,及时行乐更好。」

少年翻来覆去,念及故事中付丧神的一句话,一颗心又沉沉落去。

宅邸也许是察觉到少年混乱的心思,雨势变弱,微风轻轻抚过御帘,风铃的声音缓缓响起,水声与铃音演奏安眠的乐曲,催他入眠。

少年把那卷书抱在怀中,做了一个梦。

梦里艳阳高照,有很多人聚在那棵樱花树下,有人喊他的名字,朝他招手,少年走过去,一群人簇拥着他,这是少年初次看到樱花树在白日里绽放的模样。

他分辨那些人的面庞,有些他认识,约莫是宅邸中游荡的影子原型。有些他不记得,每个人都在笑。少年摸摸自己的脸,发现自己也在笑。

他们倒上美酒,互相邀酒。少年被樱花的香气与酒香熏得有些轻飘飘的,他话从口出,问道:「鹤……呢?」

原本欢快的聚会就这样被打断,众人看着他,慢慢地、全数化作青烟,嗤嗤笑着,围绕他身边。少年更加着急起来,大声喊那个名字。

「他呀。」

「他呀。」

「去了什么地方,不回来了吧?」

「毕竟是外面来的飞鸟哦。」

「是自由的。」

「留不住。」

「留不住他的呀。」

少年双手并用,挥开那些青烟,他奔跑起来,在宅邸的走廊上。那些轻笑的恶劣的声音像是缠上他的、盼着他出糗的玩笑声,永远伴随他。

「这里只有我们会喜欢你。」

「来和我们玩呀。」

「你也喜欢我们,留下吧。」

「留下吧。」

「走开!」少年用手一挥,衣袂飞起时穿透那些青烟,青烟照他所言,全数退去,畏在远处,但仍旧跟着他。

他朝宅邸正门跑,艳阳天已经成了他常见的阴天,水声响起来了,一场倾盆大雨浇在他身上,少年打了个颤,从梦中醒来。

御帐台的轻纱外有模糊的影子,都睁着一双双幽绿的眼睛,见他醒来后一哄而散。

少年没去管它们,他一手抱着书卷,翻开砚箱取出纸笔,披上一条绣着月纹与山海的羽织,伏身在屋檐的廊下,提笔誊抄。

他写得认真,书卷被摊开来放置在木质地板上,铺了老长的一块地方,他跪着,几乎要将头贴在纸上,笔下行云流水,渐渐地将梦中那些不安定的情绪抚平下来。

故事还未完结,男人是不会离开的。

少年这样想到,他动作变得缓慢,脸上也有微弱的笑意,那些故事像是璀璨的珠宝。他背脊微微弓起,虽说夜雨还在下着,明月却从云层中探出半个轮廓,风铃与流水声在响,一切变得有些朦胧的诗意。

他誊抄至中途,有人形的阴影罩在书卷上,他按捺着心中不断跳跃的悸动,面色如常,说道,「鹤,你来了。」

「哎,被你发现了吗,还以为能吓到你。」男人的语气有些失落,他往前走几步,白色的足袋踩到一叠纸张,便问,「这是……?」

「是我的书。」少年爬起来把男人牵引到一旁空旷的地方,「你坐在这里等我一会,收拾完后我再过来。」

男人点点头,面向庭院外安静地坐着。少年收拾好那些摊开书卷,小心翼翼地放入砚箱中,他回来时端着茶和点心,男人白色的背影在月色中发亮,他突然冒出一股冲动:如果能把他留下该多好,每日都见他坐在这里,也许……

这样的想法是不被允许的,不该去强求这样的缘分。

「今天点心是仙人团子,奇怪的名字。」少年放下木盘,他把茶送到鹤丸手中,点心出现的地方会带着写名字的铭牌,他念着那些奇怪的名字,有些记忆在底层翻动,「你喜欢什么,下次试试看做你喜欢的。」

「我没有特定的喜好,按你喜欢的来就好。」男人突然伸出一只手,在虚空中摸索,少年抓住他的手,问道,「要做什么呢?」

「只是想看看你。」男人笑道,「好久不见。」

「不过是隔了七日。」少年有些开心,他面上不动声色,将男人的手的按到自己脸上,「你会摸相吗?」

见他这样自觉,男人笑呵呵地在他脸上一通乱摸,手有些冰凉但舒服,把少年的小脸险些摸红,他抬起少年的脸,说道,「哎呀,你好像长大了一点,是因为胖了吗?吃得太多的话,要做些运动消食才好。」

听他这样评论,少年冷着脸愤愤不平地说道,「没有。」

「大点好啊。」男人好像没察觉他的小情绪,继续说道,「人也好,刀也好,大一点是好事啊。」

「原来如此。那我这样的身躯,比起你,是小了一点。」少年似乎在认真思考这件事,他眉眼低垂,新月沉至眼睑之下。

男人盘着腿,他把仙人团子吃完,叼着一根竹签,说道,「夜晚还很长,来下棋怎么样?」

「你的眼睛……?」少年对他抱有疑虑,盯着他闭着的眼睛看。

「这个不碍事,去拿围棋吧,好久不下了。」

少年回到屋中,翻出来一盘棋,搬到他们两人之间,男人说了一句,「我执白。」

他刚说完,少年更加疑惑,他不禁问道,「你其实是能看见的吧?」

「你别这样说,如果闭着眼睛还能看见,那我就是怪物了吧。」

男人笑得有些揶揄,少年却未感到冒犯,他将白子的棋笥放到他手边,又听到男人这样说,「能麻烦你告诉我天元和小目的位置吗?」

少年愣了一会,把男人的手牵起来,引到棋盘正中,说道,「天元。」而后又移至其他角落,重复八次,道,「小目。」

最后的小目时,少年没有主动放开男人的手,男人察觉到这一点,自己将手抽回。少年拾起一颗黑子,落在棋盘后道,「十六,十四。」

这个位置的算法是以男人的面向报的,虽然少年未解释,男人也心有默契,他两只手指以优雅的姿势捻起一颗白子,「四,四。」

「十七,十六。」

「十六,三。」

夜晚很静,雨声舒缓,整个宅邸只有他们落子和报棋的声音,似乎不需要其他的语言,从棋盘中能知晓人的内心。

少年感受男人的棋,它有时如林间溪水潺潺,有时如狂风骤雨,变幻无穷难以预料。陷阱也布置许多,狡猾多计。他总是笑吟吟地对着棋盘,偶尔夸一两句少年棋路漂亮,这让少年很受用,不知不觉中卯足干劲。

「十一,四。」

「十二,四。」

「十一,五。」

「十,三。」

落子清脆响亮,棋盘有如万里山河,铺开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男人思考的时间越来越长,也许他是在回忆棋谱,他把茶一口喝完,白子悬而不落。

「四,十二。」

「三,十六。」少年跟着落子,「结束了,鹤。」

「啊,那就劳烦你算目了。」男人明显松了一口,他整个人都懒散起来,两只手撑在身体后方,头微微仰起。

少年应声,他算着目,偷偷看男人,他脸颊上滑落汗液,流至衣领口中,锁骨在白衣敞开的地方现出来。少年想到一事,问道,「你故事里的阴阳师,曾经拥有一把太刀吗?」

「哦?」男人歪头想了想,「好像是这样呢。」

他好像来了精神,左手放置在大腿上,托着脸颊,说道,「那么就来说说那个太刀,以及关于围棋的故事吧。」



其四 观棋不语


这是发生在金秋时节的事,淑景舍内新植的梧桐一夜间披起黄金的蓑衣,鹤丸从凝华舍那边听琴回来,闲游至此,手掌摊开一叶梧桐,便听见有落子对弈的声响,他驻足在外,朝里看去,两个文雅的男人在下棋。

鹤丸凝神细看,穿白狩衣的男人眉清目秀,水色短发,和他一样是太刀的付丧神。另一位黑色长发挽在脑后的俊俏男人,穿竹青色的飘逸唐衣,给鹤丸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大约是草木的精魂所化。

他们两人执棋落定,一气呵成未见半分犹豫,那些棋子在棋盘发出的声响清脆纯粹,如心弦之声。这张棋盘四四方方,由桐木制成,半壁有烧毁的痕迹,但这不影响它的美观,反而形成特殊的黑纹印在其上,被传为瑞兽之印。

鹤丸被棋局吸引,他站到满是金叶的梧桐树下,双手收入袖中,观棋不语。

最后的白子落下,青色唐衣的男人移开手时,棋盘覆着的灵力动荡起来,映照于白狩衣的男人眼中,是一片清河碧流。

「鹤丸殿下。」

白狩衣的男人一声唤醒鹤丸,鹤丸连忙说道,「抱歉抱歉,被你们的对弈所吸引,有些入迷。你知道我的名字,身上有纳殿的气息,是新来的御物吗?」

「是的,同为御物,还未来得及拜访鹤丸殿下,请宽恕我的失礼。」男人这样说道,「我是一期一振吉光,请多关照。」

「那我就叫你一期吧,同为太刀的付丧神,总觉得有些亲近啊。」鹤丸说道,「你们不只是在下棋吧,介意我打探一下吗?」

「是梧桐木殿下在为我占卜。」

一期一振并未隐瞒,鹤丸看向青色唐衣的男人,梧桐木风度翩翩,回应道,「贵安,鹤丸大人,在下来自远东,是由梧桐棋盘所化精魂,在这边也算是付丧神的一类吧。」

他说完又含笑望着一期一振,问道,「一期一振大人,您在这盘棋中得到启发了吗?」

「已经有了,梧桐木殿下的棋当真奇妙,使人如茅厕顿开。鹤丸殿下要不要也试一试?您对此似乎颇有兴趣。」

鹤丸摆摆手,「这个就不必了,我喜欢未知的事物,如果使用卜筮之术,那便少许多惊喜。身为一个活得久的老妖怪,对这样子的事情是非常厌恶的呀。」

一期一振点点头,「鹤丸殿下的作风十分豪迈勇敢,无所畏惧,这就是三日月大人欣赏你的缘故吧。」

「哎,你认识三日月吗?」他说完又觉得多此一问,三日月宗近的名号,自从他在京都展露头角以后,就没有哪个妖怪不认识他,遂又自己补充道,「他那样子的人,的确应该是家户喻晓。」

「我刚到京都,这是一点心意,可否请鹤丸殿下将它带给三日月大人?这里结界非同寻常,只有鹤丸殿下能在御所内外来去自如呢。」一期一振手中现出一个红梅纹黑檀的砚箱,恭敬地请求道。

「那我就帮你带过去吧,正好要出门一趟。」他接过砚箱,用法术将它收入虚空,又道,「虽然活动的领地比你们自由一些,也仅是在平安京内,更远的地方也没有办法去。」

鹤丸离开时,回头看一眼他们二人,总觉得梧桐木有些眼熟,过不久后他被其他事情所吸引,就将之抛在脑后。


阴阳师的宅邸,今日依旧日光和煦。

式神童子的秋田与五虎退在庭院中清扫落叶,那是如残阳血红的枫叶,穿艳丽的十二单的金发童子拾起一片落枫,遮在眼前,秋意绵绵。

今剑爬到正门顶上,他晃着一双腿,如今他们的活动范围在三日月的允许下往外扩了一些,以备不时之需。他望向土御门大路来往的行人,哼唱一首从人类小童那听来的儿歌。

正午时分,一只体型偏小的青鸟衔信件落于门前,今剑正要下去打招呼,青鸟很快就飞走了,他拿起那封信件,未署名,有些温热。

今剑捧着信件去找三日月,三日月推给他一份点心,随手将信件展开,白鹿纸与色泽光亮的羽毛一同掉出,羽毛像是被太阳照过,暖暖的。

「三日月三日月,这是哪里的文字?」

今剑伸出一个脑袋,发现那信中的文字并不常见。

「是汉文的一种写法。」三日月答道,那字写得漂亮花俏,但不像出自平安京的贵族之手,「以文体来看,是李唐那边的恋歌。」

「送君千里别水亭,思君夜夜难入眠。远渡东海盼相见,苦诉情愁卧君怀。」

今剑又问,「这是给三日月的吗,还是说送错人啦?」

三日月未答,他捻起羽毛在指尖摩挲,淡淡的灵气发散出来。今剑吸了一口,感觉十分舒服。

「这个气息……」三日月沉思,「前阵日子与鹤丸参观百鬼夜行,它跟着我们。因为感觉不到邪气,所以就放任它去了。」

「既然是送来这里,那就是三日月的桃花缘了吧?啊,家里又要多一个式神了,它可能和我合得来哩。」今剑说道,「鹤丸今天是不是要过来?都过正午了,还不见他。」

「也差不多该到了。」

话音刚落,就听见一阵爽朗笑声,白衣人拉开幛子门,声音高昂热情,「三日月啊,我给你带礼物来了。」他走到三日月旁边坐下,将砚箱摆到眼前,就有式神童子端茶上来。

「是纳殿新来的朋友,以后要常来叨扰了吧。」鹤丸说道。

旁边穿十二单的式神童子,也就是乱藤四郎,指着砚箱的刀纹说道,「这是一期兄长送来的。」

「是一期一振回来了啊。」三日月把砚箱打开,总共三层,第一二层是可爱精巧的和菓子,第三层放着厚厚一叠书信,有菊的清香。

他们将和菓子分好,鹤丸得到一枚雪兔模样的,三日月取走黄桃模样的,今剑要了樱花模样的,其他都给不在这处的式神童子送过去。那些书信用一丝不苟的笔迹写着每一个收信人的名字,被乱藤四郎欢喜地喊着「收到兄长大人写的信了」便拿着跑走了。

「原来一期一振以前是你的式神,想必你说过的成年人类形态的式神就是指他了吧。」鹤丸看他们反映,多少猜到。

「现在也是我的式神,不过他心结未解,修行结束前都不会回来这里。」三日月解释道,他抽出刚才的恋歌与羽毛,递给鹤丸,「你记得这个吗?」

「是爱慕三日月的妖怪哦!」今剑边说边靠到鹤丸身上。

「这羽毛的感觉……是那日在百鬼夜行时跟随我们的妖怪吧。」鹤丸扶好今剑,展开书信,默念一遍,「远渡东海盼相见,它果然不是本土居住的妖怪,身上有一股咸咸的潮水气息,是远东国度来的吧。这么说来,我那边也来了个远东的妖怪呢。」

「哦?怎么说。」

「是由棋盘诞生的付丧神,自称是梧桐木,就在淑景舍。你家的一期和他下过棋,好像是个精通占卜之术的妖怪。」鹤丸把信件折起来,正色道,「世间执念不过四字,求而不得。求而不得者,无所不用其极。妖怪比人类更加单纯,若你无意于它,务必多加小心。」

「你在担心三日月吗?」今剑拍拍鹤丸的肩膀,「不用担心他,没有什么是他摆不平的。」

鹤丸把今剑抱起来,说道,「毕竟三日月大人是人类之躯啊,损坏了可就修不好,人类是很脆弱的。」

今剑扮了个鬼脸,「三日月会变成三头六臂的可怕凶神,谁也奈何不了他。」

「那你看我怎么样?」鹤丸摆出一副凶恶模样,「三日月会不会怕我?」

「哈哈哈,你这样还差远了,至少得这样……才行!」今剑和他比划,两人闹在一起,三日月看着他们,目光祥和与通彻。


鹤丸在三日月府邸蹭了一顿饭,夜幕降临时便告辞离去,三日月将他送至门前,柔声说道,「谢谢,鹤丸。」

他这样特地来说,鹤丸反倒不好意思,他点点头便跃上道路旁的树上,踩着月色回去,途中总忘不记那双新月闪烁的漂亮眼睛。

淑景舍的灯火还未熄灭,鹤丸翻了进去,看见桐壶更衣坐在梧桐木与一期一振对弈的地方,她长发披肩,手缓缓摸着隆起的肚子,以作为母亲特有的女性慈爱的目光注视着腹中的小生命。

鹤丸想起来御所中那些小妖怪曾提起过,桐壶更衣是天皇从民间带回来的女子,在朝中无依无靠,凭借天皇的一点恩情,颤颤巍巍地生存于此,而她未出世的孩子,估摸是她这一生的希望。对于人类的事情,鹤丸倒是不怎么有意,他没找到梧桐木和一期一振,也就离开了。


这几日淑景舍人来人往,原来是桐壶更衣吹了一口枕边风,天皇下令在此举办棋会,桐壶更衣本就棋艺了得,连战京都二十八棋手未败,众人称赞她的棋艺,就连将梧桐棋盘作为宝物送来京都的大唐棋士也败落于她,这令天皇大悦,金银珠宝与山海珍馐赏赐不停。

他们原本是在梧桐树下对弈,金黄的梧桐纷纷飘落,迎接一段又一段的佳话,桐壶更衣的容貌看起来日益美丽,她的才学与人品皆为上品,获得不少朝中文臣的喜爱与敬仰。

一日,阴风渐起,桐壶更衣受寒,便吩咐女官将梧桐棋盘摆到正殿,她一袭白狐裘,裹着一张好看的笑脸,与对弈的人谈笑风生。这本该是极其美好的佳话,却见竹青色唐衣的男人立在梧桐树下,他身姿修长提拔,却又孤独。

鹤丸从树叶间跃下,来至他身边,说道,「有邪念在侵蚀你,我可以帮你拔掉它。」

「多谢鹤丸大人的关心。」梧桐木朝他行礼,「我本是器具,使用者有求于我,我必回应。要变成什么样子,都不是我能拒绝的。」

「你也是很迂腐啊。」鹤丸笑道,「人类的事情,我没有兴致,但如果是你的话,只要开口我就会来帮你。」

他们说话时,梧桐木的半边脸浮现黑纹,他克制自己身体里的痛苦,用手轻轻一抚,黑纹散去,故作轻松地说道,「如果有那一日,在下相信鹤丸大人。」


群臣的文书与天皇的爱情,终于在一个日光绚烂的晨间发了芽,桐壶更衣被升为桐壶女御,她不再是那个无权无势、无可依附的可怜女子。人们提起她,是说她凭借聪慧与才学为自己博得一席之地,而非仅仅美色。容颜皆会老去,唯独才华永不褪色。

鹤丸趴在淑景舍的屋顶,旁边是梧桐木和一期一振,他们分吃三日月家的童子亲手所做的和菓子,一期一振每吃一个就会列出许多评语,绘声绘色,完美命中和菓子的制作者的小心思。

末时刚过,淑景舍中走出两人,脚步慌乱,细细碎碎地念着些什么,鹤丸打了个响指,他们的声音就传递过来,如在面前。

「那位桐壶女御,眉心隐隐发黑,是被妖邪之物附身了吧。」一人说道。

「议论今上的嫔妃,是死罪啊。」另一人连忙捂住他的嘴,两人低着头,避开过路的女官,走到一处角落,继续说道,「那个棋盘,明明是李唐的灵物,但我能看到桐壶女御背后有凶恶的鬼影在低笑。它在笑话我们,它发现了我们的那些不可告人的秘密,说给桐壶女御,让她用这些要挟我们,使我们堕落。」

鹤丸听到这里,不禁笑出声,他斜眼看梧桐木,梧桐木还是端庄地坐着,面白如雪,一副喝风饮露的仙人模样。

「鹤丸殿下,偷窥是不好的。」一期一振提醒道。

「那我们来打个赌,他们会不会去拜托三日月来。」鹤丸手里拿着一片梧桐树叶,去戳梧桐木的脑袋,「三日月过来,轻而易举就能收服你这个远东的妖怪哦?」

「那就是在下的命。」梧桐木说道。

那厢谈论的二人其中之一,怯生生说道,「妖邪作乱,只得求助于阴阳寮。我瞧那桐壶女御,已将大半官僚掌握于手,轻易动不得。身处朝堂之外,唯独那位大人可以托付。」

「是说三日月宗近大人吗?」

「没错。三日月大人不涉朝堂,今上倚重他胜于阴阳寮,由他来负责此事,定是万无一失。」

「但是以你我身份,那位大人会召见我们吗?」

「放心,这位大人平日虽然德高望重,如天边明月遥不可得,但实际是很友善的人。求访者无论贫穷贵贱,一视同仁。只是众人视他为神祇,寻常不敢冒犯。」

鹤丸转头去问一期一振,「你觉得三日月会拒绝他们吗?」

「我还未见过那位大人拒绝过任何人。」一期一振轻轻笑道。


这两人回到家中,各写一份书信,一同来至三日月的府邸门前,正要扣门,门便往里推开,银发童子天真烂漫,道一声,「这回送信的是人类啊。」

那两人唯唯诺诺将信件的送上,口齿不利索,今剑便知道是来寻求庇护的普通人,将他们信件收走,蹦跶地去找三日月。

「这个相貌可爱的童子,比起源家的那位殿上人少年,一点不差。据闻三日月大人家里住的都是式神,他莫非也是……」

「不可妄议、不可妄议。」

另一人拦住他想要继续的念头,这边童子很快就回来了,纤细的胳膊将门敞开,问道,「三日月说这事他应了,你们要进来坐坐吗?」

「不不不,谢过三日月大人,我两人就不叨扰大人休息了。今日来得匆忙,未携好酒,下次定将京都最香甜的梨花酿送来。」

两人推脱告辞,觉得三日月宗近如此平易近人,果真百闻不如一见,是个妙人。他们有结交之心,但始终不敢逾越,只得路上不住夸赞他。

今剑送走两人,坐在门前玩落叶,他往手里吹一口气,红枫轻轻飘起,迎来一只鸟。飞鸟在高空中丢下信件,今剑原地接住那封信。


正殿内,三日月把告发桐壶女御的信件折起,打开另一封信。

他每日必收到一首来自远东妖怪的恋歌,夹着五彩羽毛。他翻过古集,远东有翼有羽的妖怪灵兽实在太多,查不到线索。

今剑挥动那支羽毛,在日光的折射中闪闪发光,他咦了一声,说道,「这支羽毛上有血。」

三日月面色凝重,他检视羽毛,发现的确有一小块血迹。

「这只妖怪不是藏起来了,而是被京都本土的妖怪抓走了。」

「那你要去找它吗?」今剑问道,三日月已经起身,他即刻会意,将衣物与笼手等取来,帮三日月更衣。

「我去一趟妖怪那边,你们在家等着。」三日月说道,他的蝙蝠扇虚划几下,宅邸的结界被加强了。

阴阳师整装待发,他在日落后来到土御门大路,逢魔之时刚至,道路开始有鬼市的迹象,三日月蹲到树下,问路过的一只独眼小妖,「最近京都内来了大妖怪吗?」

「是阴阳师啊。」

「阴阳师过来了,阴阳师过来了。」

「快跑快跑,讨厌的阴阳师!」

「是那位三日月宗近大人。」本来要逃逸的小妖怪们听到他名字,又凑回来挤成一团,「他不会伤害我们,他长得可真好看。」

「人类要是都像他这样该多好啊。」

小妖怪们七嘴八舌议论起来,三日月就在他们面前,并不介意此事。

独眼小妖把它们往后推,站成整齐地一排,朝三日月鞠躬行礼,说道,「三日月大人,您说的是玉藻前大人吗?那位大人昨夜降临京都,大伙都去迎接了。」

「难怪京都的妖怪变少了。」三日月说道,他站起来,突然红枫纷飞,像是秋天的雨打在他身上,不用多时,脚下皆是红枫。

一双手从他背后摸过来,三日月唤道,「鹤丸。」

「哇。」鹤丸靠在三日月耳边轻轻吹气,以低沉亲切的声音说道,「封魔之时,鬼来抓你了哟。」

「那还真是可爱的鬼啊。」三日月笑道。

「这是要去救你的爱慕者吗?」鹤丸离开三日月,挺直身板站好,「如果是那个鸟妖,也许我能提供给你一些线索。」

「你已经知道它的真身?」

「跟我来吧,时间有点紧,路上解释。」


他们的目的地是丹波的大江山。鹤丸带三日月走妖怪们用的通道,转眼就来到山脚,已是夜晚,阴风阵阵。

「你还记得淑景舍的棋盘付丧神吧?」鹤丸问道,他走在前面,伸手挥开挡在面前的树枝,三日月注意到他带了太刀。本来鹤丸是无法离开罗生门的,借用三日月的临时契约可以到远一些的地方。

「梧桐木。」三日月回道。

「远东有一句谚语,凤凰非梧桐不栖。」

经鹤丸提点,事情变得清晰起来。三日月摘下他白衣沾上的树叶,说道,「这么说来,是凤凰?从恋歌的内容来看,凤凰是追着梧桐木过来的。它抵达京都,还未去到梧桐木身边,反而将我错认为是他。」

鹤丸回头看了三日月一眼,发现他身上那股清冷凛冽的气质,怪不得初见梧桐木时还有些熟悉,想来是这股奇妙的神意吧。

三日月宗近是厉害的阴阳师,窥视森罗万象,自诩为神祇似乎并无不可,他也给人这样的感觉。梧桐树是灵兽凤凰的栖息地,日久天长沾上神息,尚也说得通。

「那么它是被玉藻前的手下抓去了吗?」

「我问过京都的妖怪,自那次百鬼夜行它现身时起,就被抓到大江山去了。它身上这股灵气,对妖怪来说是很美味的。」

「玉藻前怎么会突然回来平安京,大江山不是酒吞童子的领地吗?」

「酒吞童子离开了,它是来代替酒吞童子坐镇平安京的吧。」

他们谈话间,风尘卷着林间落叶,有黑影袭击三日月,被鹤丸用太刀切开。鹤丸收刀的速度也快,只见到银光一闪,他打量三日月,问道,「你没带那些式神?」

「他们留在府邸内,此行危机重重,还是不要带他们来玩。」

「……」鹤丸瞧三日月这镇定自信的模样,一时找不到反驳的理由,「至少把小夜左文字带上吧。」

「不用,我一人足够。」他像是要印证自己的话,手中飞出一张符纸,贴到鹤丸身后偷袭者,发出浅浅的咒术光芒,妖怪大叫一声退回树影中。

「而且我还有你。」三日月笑吟吟道。

「也对,你可以使唤我七次。」鹤丸潇洒转身,太刀拔出时落出一道完美光弧,挡在眼前的黑暗散去,道路完整地露出来。

「走吧,去见识下远东的灵兽凤凰,是不是和书里的一样呢?」


三日月与鹤丸熟练地配合解决路上妖怪,月黑风高,大江山鬼气腾起。

白衣付丧神身上染了一丝戾气,他羽织的末端有黑色的污渍,也许是哪只妖怪的血。三日月见到他停步喘息,便问,「你不舒服?」

「好久没有这样激烈地战斗,有些……」鹤丸闭着眼睛,他抬手又是一剑,再睁开眼睛时狂傲尽显,「兴奋啊。」

「……」三日月持符咒紧随其后,他观察鹤丸,瘴气从林间蔓延上来,鹤丸丝毫不在意会被它们纠缠。

鹤丸的位置越来越靠前,他的木屐轻轻踩着枝叶,像是自由的白鸟穿梭其中,是不是能听见他肆意的笑声。有藤条与树叶挡着前路,他挽了个漂亮的剑花,霎时碎叶片飞舞,白色身影一闪,就掠了过去,迎向新的敌人。

三日月跨过一具妖怪的尸体,瘴气想要靠近他,触及他蓝纹狩衣的边角时又缩回去:这里的污秽之物都惧怕他、远离他。

「鹤丸?」

大江山的深处,树影与云层将满月藏起,哀怨的笛音响起,鹤丸背对三日月,地面升腾的瘴气将他包裹。三日月丢出一张符咒,撞到瘴气上自燃了,障碍变成椭圆的球体,鹤丸垂下眼帘,澄净的金瞳变幻成血色,瘴气全数涌入他体内,将白衣染黑。

三日月朝前一步,黑衣的鹤丸挥刀阻止他的靠近,侧脸一双冰冷的血瞳望过来。不断有妖怪攻击他们,三日月只好和他分开,自行解决。

鹤丸的速度变得更快了,他就像是陷入疯狂的人,只顾斩杀妖怪,脸庞与脖子间都是妖怪的血,他舔了舔手腕的伤口,挥刀振掉血迹。

丛林深处一双双幽绿的眼睛对他们虎视眈眈,鹤丸摆出作战的姿势,将刀一横,正要往前,笛音再响,万妖齐鸣。

三日月见状急忙喊道,「别再往前了,鹤丸!」

鹤丸好似没听见他的声音,身子像是绷紧的弦,飞射而出,他在空中转动身体,刀刃旋转着切开妖怪的身躯,血溅到树干上。

「退下,鹤丸国永。」三日月沉声命令道。

鹤丸感受到强大的制约之力,他被三日月的命令所俘获,硬生生停下进攻,略一迟疑,人立即往旁边闪去,落到高处的树上。而他原本立足之地,被一道强劲的光刃扫过,留下烧焦的痕迹。

「……」鹤丸看着那个痕迹,又看了发出命令的三日月,他将太刀握紧。

树叶被轻轻拨开,九条尾巴的大妖怪缓步而行,月色逐渐复明,照亮她艳丽的身姿,只听她说道,「是谁在妾身的地盘捣乱呀?」

黑暗中的眼睛跟着她身后,缓缓地现出妖怪原型,这样看来她就是妖怪口中的玉藻前大人。玉藻前手里牵着一根绳子,末端蹦跶蹦跶跳出个五彩禽鸟,一见三日月便大喊道,「你来见我啦,你来见我啦!心上人,我就知道你会来见我!」

三日月看着这个乱糟糟的掉毛鸟妖,有些郁闷。

「哎呀,这不是三日月……」玉藻前话说一半,被鹤丸发起的突袭打断,她用另一只手裆下太刀,「你又是哪里来的小鬼?」

鹤丸没有回答她,抬脚横扫,玉藻前后退,她放开绳子,妖气凝聚在手掌,形成薄薄的灵气刃,与鹤丸交手。

凤凰扑腾着要朝三日月飞来,被后面的小妖怪踩住绳子,摔了个狗啃泥。三日月用折扇虚空轻点,那绳子断开,凤凰爬起来拍拍身上灰尘,扑到三日月怀中,不住撒娇道,「心上人,我可爱的心上人,我从东海那边追着你过来了!」

三日月笑呵呵地摸着它的头,「乖孩子,乖孩子。」

「啊,你身上这种气息令我神魂颠倒,日夜……日夜……」凤凰往他怀里钻,它这些天在玉藻前那处受尽折磨,三日月的灵气令它恢复不少力量,羽毛也逐渐变得光泽。

玉藻前与鹤丸的战斗,寻常妖怪不敢插手,它们摆了酒席,倒是给玉藻前加油吆喝起来,还有觊觎三日月美色的妖怪给他送来吃的,被凤凰抢走,它一边吃一边埋怨道,「你们大王还想吃我,现在有心上人给我做主,你们都动不得我了吧,嘿嘿嘿。」

「动不得动不得。」妖怪们应付道,「三日月大人那么好看。」

三日月静静地看着鹤丸,鹤丸的身影落入那双星河夜空的眼睛中。

玉藻前越战越酣,反倒是鹤丸后继无力,他有些疲于奔命,被压制着,太刀多次险些脱手,最终他从高空中坠落,玉藻前也随着他坠落要给他致命一击时,被一把折扇轻轻挥开。

三日月抱着不省人事的鹤丸落地,他闭着双眼似乎很痛苦。三日月将手覆在他额头,传送一些灵力,看他神情缓缓稳定安睡,回头朝玉藻前道,「玉藻前。」

「三日月大人,久违了。」玉藻前衣裳与头发未见凌乱,看来她还游刃有余,「距离上一次的见面至今,也有好长的时间了吧,京都都变了个样子。这是您新收服的式神?还挺能打的,就是有些奇怪。」

「你下手不轻呐。」三日月说道,鹤丸在梦中痛苦呻吟,三日月用手拍拍他的背,「他身上有其他人的咒。」

凤凰终于找到突然消失的三日月,跑过来粘着他大腿,「心上人心上人。」

「啊,这个小家伙我可以带走吗?」三日月和蔼地问道。

「您杀了我那么多的手下,就要这样走人吗?」玉藻前说话看不出喜怒,「总归是要留下点代价吧,要你怀里的这个式神怎么样?这远东鸟妖的灵力和我不相容,但你这个式神,很有意思。」

「他是属于黑暗的。」玉藻前露出笑容。

「如果你执意如此,那我只好得罪。」三日月笑道,他与玉藻前脚下的土地浮现轮转的桔梗印,玉藻前被折腾这段时间也觉得有些疲倦,正面对上三日月需要花费些功夫,她权衡利弊后说道,「罢了罢了,妾身今日就是来看看,还你也无妨,就当过个人情,还望大人记得妾身。」

「如此甚好,这份恩情来日再赎。」三日月点点头。凤凰跳到他头上作窝,问道,「回家了吗?心上人。」

「是啊,今剑他们也等急了吧。」

玉藻前将连接平安京的通道打开,送三日月等人一程。


回到府中,凤凰被今剑抓起来玩,被迫眼眼睁睁看着它的心上人离去。

三日月将鹤丸抱到正殿,他呼唤道,「小夜。」

蓝色短发的式神童子从虚空中现出身形,变作一把短刀。三日月用小夜左文字斩开瘴气,鹤丸呻吟一声,他的黑发黑衣慢慢地变成纯净的白色。

三日月将短刀收好,今剑提着凤凰进来,凤凰叫喊着钻到三日月怀中。

「我问了它一些事情,终于弄清楚啦。」今剑坐到三日月身边,「凤凰栖息的梧桐树被制作成棋盘,献给大唐的王,后由使臣以两国邦交为由献给当今天皇。但是凤凰思念梧桐树,听闻那棋盘已化出人形,便以红玉棋子显灵,献给大唐的太子。太子对红玉棋子爱不惜手,又听闻与其搭配的梧桐棋盘被送至平安京,这又派人以更贵重的宝贝交换棋盘。凤凰的神识附在红玉棋子上,跟随使臣来至平安京,如果交换失败,便将棋子留在平安京。」

「心上人,为什么我留给你的记印不在了呢?」凤凰掀起三日月的狩衣问道。

「什么记印?」三日月慢缓缓地喝着茶问道。

「就是被凤凰的火焰燃烧过的痕迹,那是瑞祥的象征呀!」

「哈哈,你怎么还把三日月当做你的心上人啊,他本体不是梧桐。」今剑笑道,他把凤凰抓回来抱着,有些贪婪地吸收它释放出的灵力。

「他这么好看,他一定就是梧桐!」凤凰挣扎道。三日月不再看它,转而查看鹤丸,鹤丸久久未醒,但呼吸平稳,体内力量流动也很平缓。

「鹤丸身上有咒。」三日月说道,「趁他还没醒,你试试探查他。」

「这样不就是窥探隐私了呀,三日月你这样是坏孩子做的。」今剑嘴上抱怨,还是握住鹤丸的手,无数细小的光的丝线从他手中出现,连接到鹤丸身上,今剑感应一番,摇摇头,「被拒绝了,是更加高深的咒,我解不开。」

「我想起来初见时他说过,他只要斩杀不净之物就会这样。」三日月看看鹤丸,又看看小夜左文字。

「他明知如此,还要不顾自身安危陪你去大江山,是不是……喜欢你呀?」今剑一语道破天机,他天真地眨着眼,继续说道,「就像是我们喜欢你那样,对你有好感、亲近你、依赖你,因为你是……」

三日月示意今剑不必继续说下去,因为鹤丸醒了。

「这是我的情敌吗!」鹤丸刚醒来,就见聒噪的凤凰一屁股坐在自己脸上,不停地叫唤,「像是这样的小白鸟,也要和百鸟之王的我抢心上人吗?」

「什么啊……你这个远东的鸟妖,谁是你心上人?」鹤丸困恹恹地把凤凰提到面前,它抖着自己五彩的羽毛,摆出自傲的丰满姿势,指着三日月说道,「就是他!我的心上人,我的……哎呀哎呀,你别摇晃我、别别别啊啊啊!」

鹤丸摇晃着凤凰,说道,「三日月是我的御用阴阳师,你这个远东妖怪还排不上哦。」他说完把凤凰丢给今剑。

「看来给你添麻烦了。」鹤丸朝三日月说道。

「是我给你添麻烦了,你身上的咒?」三日月问道,鹤丸有些迟疑,「如果你不方便的话,就不必告诉我了。」

鹤丸摇头,「这是一个诅咒,也是一个代价。」

「代价?」今剑把凤凰的嘴堵上,室内安静下来。

「获得自由的代价。」鹤丸想起那些回忆,「我本是为人所挥舞的刀,人类的欲望寄托于我,我以鲜血回赠他们、成全他们的名与利。无法选择自己的生存方式,又被‘鹤’这个名字所约束,这令我痛苦。」

「‘鹤’之名渴望自由,若无自由,不如死去。最后一任主人在死前向我许愿,她希望我永远只属于她。」鹤丸显得有些忧伤,仅仅只有一瞬,他淡淡地说道,「她是个可怜的孩子,除了我一无所有。她是活在战场的人类,只会杀人,地狱的路一个人走很寂寞吧,她想要带我走。」

「因为她的执念,我被困住成了妖刀,徘徊在她生前最后的战场作祟。有一个厉害的阴阳师将我封印,他净化我身上的污秽,却依旧无法拔除她的执念。人类的欲望真的很可怕啊。」

「所以你不亲近人类,亲近我是为了小夜左文字,它能净化你。」三日月说道,他声音平平,还是如平时那般。

「的确,最开始是因为小夜左文字。」鹤丸苦笑道,「不过,我现在只是想和交个朋友,你这样有趣的人类很少见。」

鹤丸勉强撑起的笑容让人心痛,三日月伸手揉了揉他的头,「你身上的咒我会想办法解开,鹤丸。等到那时候,哪怕天地浩大,你也来去自由。」

「不用在意,我现在已经比以前足够自由。可以像个人类一样去思考与行动,这是以前我无法想象的事情。」鹤丸像个天真的少年般笑了,他按住三日月放在他头顶的手,金瞳闪闪,问道,「在我失去意识的时候,你消耗了一个愿望吧,只剩下六次了。有酒吗?想和你喝酒。有酒吗?想和你喝酒。」

「先喝茶吧。」三日月把自己的茶递给他,「酒等伤好再喝。」

「喂,我可是付丧神,又不是你们人类。」

今剑凑到他身边,小声说道,「三日月是怕你把他的好酒喝完了,就是藏在那个地方的,有个叫做……」

「今剑,不要骗鹤丸帮你们偷酒。」三日月不动声色说道。

「哎,被发现啦。」今剑抱着凤凰伤心地滚到旁边。

「明天我要去一趟淑景舍。」

「带着凤凰吗?」

「是啊,还有那位桐壶女御的事情。」


第二日,三日月前往淑景舍,凤凰变成小小一只,藏在他怀中。

「三日月大人。」一期一振向他行礼,旁边鹤丸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三日月被女官牵引至殿中,凤凰看见梧桐树时立马跑过去了。

「梧桐木!」凤凰喊道,它飞到枝头,唱起只有妖怪能听见的歌曲,便有青衣人形缓缓现出,将它抱在怀中。

「你才是我的心上人,梧桐木、梧桐木!」凤凰看见梧桐木脸上的记印,用翅膀上的羽毛轻轻抚摸它,「我、我从海那边来找你!我们回去吧,回去那边,这里一点都不好玩。」

「凤凰大人,您竟然会如此大费周章来寻找在下,可是在下已经……」

「你被邪念缠住了?」凤凰用灵力探查,很快便明白梧桐木的处境,「可恶的人类,居然这般玷污你!」

「她只是向我索求。」梧桐木说道,伸手安抚凤凰的情绪。

「别担心,三日月大人会处理好一切。」

「啊,说起三日月。」鹤丸好像想起来什么,说道,「他真的不会拒绝人,一期你很了解他嘛。」

「我服侍那位大人很长时间了。」一期一振带着笑容礼貌地说道。

鹤丸领着一期一振在正殿外面偷偷观察殿内情况,三日月正在和桐壶女御交谈,女御的声音有些呜咽。

「我这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桐壶女御哭诉道,「母系无权无势,孩子在这宫中只能看人眼色生存,如果我不去做这些肮脏的事,孩子将来怎么能立足呢?三日月殿下啊,我这也是迫不得已,您就放过我吧。」

「你以一己之私侵占灵物,向它许愿,不洁的欲望只会令灵物堕落。」三日月道,他声音清冷,带着居高而上的神意,「你腹中胎儿,受那些怨恨你的人所影响,已经夭折了。」

「夭折?这是我的孩子,是未来的天子,怎么会这样就夭折!」桐壶女御拔高声音,她慌乱之下使茶具摔碎,女官从外进入,收走碎片,女御将她们赶出,「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别进来,这里有三日月殿下坐镇,知道吗?」

女官点点头,退出大殿,鹤丸笑道,「原来三日月这样的人也会撒谎,我算是大开眼界。」

「三日月殿下,您说的并非真实罢?」女御在御帘后来回走动,三日月只喝茶不答复,她心中愈加紧张,用手去摸肚子,果然感受不到生命的跃动。

女御掀开御帘,她面上梨花带雨,拜到三日月面前恳求他,「她三日月殿下,既然您特地来提示我,想必是有挽回的余地?」

「颠倒生死,对阴阳寮来说不算难事吧?」她不复往昔风采,头发凌乱,哪还有在棋局上的风光模样,「救救我的孩子吧,三日月殿下!」

「倒是有一个方法。」三日月端正坐着,目光清明地看着女御,那像是在审视。

「您请说。」

「近日将有大唐的使臣求见天皇,你把这梧桐棋盘还给他们,附着其上的邪念会被故乡的灵气治愈,你身上的也会一同消失。」

「只要这样就可以了吗?」

「平日诵经念佛,自然就好了。」三日月说道,「至于那些被你控制的权臣,做个人情给他们,以后还会念及你的好处。」

女御连忙答应,她说道,「我虽棋艺出众,这诵经念佛就……」

「我来教你罢。」三日月折扇掩唇,低声念咒,他们面前出现一叠经书,三日月随手翻开一本,女御乖巧地坐在他身旁,殿内低语声阵阵。

鹤丸打了个哈欠,对殿内的事情失去兴趣,他往梧桐树走去,一期一振跟在他身后,鹤丸问道,「一期啊,我听说三日月的式神童子里有许多都是你的兄弟,为什么你不回去三日月身边呢?以三日月的身份,将你要走也不是难事吧。」

「我曾经折损过,重新被锻造成如今这个模样。」一期一振说道,他声音温柔,听起来带着一点哀伤,「那是我所造成的不幸,令主人蒙羞。在修行结束以前,我是不会回到三日月大人身边的,为了不将身上的不幸带给大家。三日月大人,以及我的弟弟们,他们是我必须要保护的存在。」

「我在宫中,也方便接应与关注一些事情,三日月大人往来并不方便。」

「你说的也对,但是如果我有一日遇见重要的人,会想要与他并肩作战。如果一直以来是被保护的那一方,等你消逝以后,谁来保护他们呢?」鹤丸想了想,一期一振与他在意的方面不同,但也赞同他的想法。

「鹤丸殿下是无所畏惧之人。」一期一振颔首而笑,「正因为这样不畏折损的心,三日月大人才会特别在意您吧。」

「三日月……他很在意我吗?」鹤丸迟疑道,「我是说,三日月对我是那样的感情吗?他对每一个人都很好,但凡是好的愿望,无论人类还是妖怪,他都予求予与,他从来不拒绝任何人,也没有对某一个人特别友善。对于我,也只是因为觉得我需要帮助,才如此尽心尽力吧。」

「您是特别的。至于是哪一种特别,我也无法理解。」一期一振如此肯定道,他的笑容和三日月相似,都是毋庸置疑的真诚与笃定。

此时三日月从殿中退出,正对上鹤丸的视线,凤凰突然喊道,「我的另一个心上人过来啦!」

三日月笑了笑,他朝梧桐树走来。

「三日月大人。」梧桐木落在树下的座位前行礼,「多谢您出手相助。」

「不必客气,听说你擅长占卜。」三日月坐下,梧桐木跟着落座,他青衣长袖一挥,棋盘现出,「请。」

他们对弈,鹤丸与一期一振在旁边观战,金黄色的梧桐叶纷纷飞落,淑景舍传出女御的念经声,变得禅意浓浓。

棋局末,梧桐木眉头紧蹙,说道,「三日月大人,在下无法看见您的过去与未来,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在阻挡棋盘的运行。」

三日月笑呵呵道,「无事无事,我已猜到如此。」

「他们两人还真的越看越像。」鹤丸摸着下巴说道,他头顶上的凤凰煽动翅膀闹腾道,「都是我的心上人,自然是最好的!」

「一期一振。」三日月唤道,「平野最近会留在桐壶女御身边,你们好久不见了吧,上次的信件大家都收到了。」

「一期兄长!」平野得到三日月的允许现身,一期一振把他搂在怀中,「我很想念你们。」

「其实前田他们也来了。」平野做了个动作,大家砰地一声又一声出现在一期一振身边,十来个式神童子将他围了起来。

「一期一振,偶尔你也适当地放松自己吧。」三日月这样说道,他们在淑景舍的庭院中展开人类看不到的妖怪聚会。


鹤丸悄悄退出这里,他独身一人回了纳殿。在那些古物里翻出一张和琴,弹了起来,琴音依旧热情高昂。

「长夜漫漫,如能得一好友……」他叹息道。

有人将酒坛伸到他面前,柔声说道,「我把你的酒带来了。」

「三日月啊。」他笑时眉眼弯弯,暗藏星月。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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