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柱斑】学堂 07

目录点我,好久没更这篇了,憋得难受



07

斑是被猎鹰惊动的。

那时他折了一枝带霜的白梅,还未来得及赠给柱间,猎鹰从高空俯冲,在他肩头舒展双翅,短鸣几声。他与柱间不辞而别,将白梅的枝插入不显眼的土中,转眼神社就再看不见这位穿黑衣的武士。

他行至百余里外的某处驿站,有个短发少年怀中抱着狐裘、牵着两匹马等候已久。一匹血红骏马,一匹漆黑骏马。红的那个套着精良的黑金马鞍,鼻子中喘着烈喜,是个烈马。黑的那个马屁股悬着不少物件,仔细看还有装着武士铠甲的包裹,应当是少年换上去的。

细雪飘落处有一道凌厉剑光脱出,斑狭长的眼微敛,他剑势如霜华满弓,朝少年喉咙割去。少年抽出一只手用小太刀应战,花火在器具碰撞之间跃动。斑冷着一张脸,他进攻的招式毫无章法可言,看似随兴所至,但其力有千钧,少年边挡边退已是略显疲态。

少年不敢伤到手中狐裘半分,又在斑的压迫下难以喘息,他心知与斑的差距,便就只守不攻。他看起来是个面色惨白的弱小童子,格挡的招式却十分纯熟,姑且猜想是与斑交手无数次。在那些数不清的刀光剑影掠过他身躯,终于窥见一丝清明,少年将所有力气集于短刀,寻到刁钻角度尽力劈下,硬生生将斑的刀剑震开。

刀剑脱手自斑手中脱出时,少年看到斑一瞬间赞许的表情,很快又被尖锐的杀意覆盖——斑挥出的匕首削掉少年耳旁发丝,钉入马厩的木头,惊得几匹马长啸。

“还是一般天真,我教过你,直至敌人死前都不可松懈。”斑简短地评价几句,“不过拿刀的样子也有些长进了。”

“瞳自知在斑大人面前耍小聪明都是毫无意义的。”自称是瞳的少年把刀收了,恭敬地为斑献上狐裘,“大人好像很开心。”

“是吗?”斑接过狐裘,他把柱间送的围巾还回去了,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衣服,却还感觉手脚温热。

“您的眼睛有光,很好看。”少年闭起眼能想象到,这里是南国最温暖的土地,没有战火的干扰,一切都如海天一色的单纯与美好。他们所在的地方是连绵起伏的山区,群山簇拥村落,也许在这些数不清的被山野守护的某个村落,正巧就是斑的桃源乡。他每次去那个地方都会隐匿自己的行踪,没有人知道他的桃源乡究竟落在何处。他藏得太好,在人间的战场上行走,竟无人抓得他的软肋。

“以前也有人说喜欢我的眼睛。”斑似乎陷入短暂的沉思,他喃喃自语,“他说喜欢这双会带来毁灭与死亡的眼睛,是不是个笨蛋呢?”

包括少年在内许多认识斑的人,都知道斑曾经的绰号。红眼睛的恶鬼,他们是这样称呼他的。他刚从军时还是个十二三岁的小鬼,从最低阶的足轻做起,不可佩刀上战场,于是他就在战役打响后夺走敌方武士的刀,在敌人的阵地杀得浑身浴血,眼里盛着血光的杀意。

少年正想说些什么来奉承他,忽而惊觉斑将视线落于他身上,那视线就如寒潮里的炙火,但却是穿过他看到别处。他想起来他与斑的初遇,斑说,“你很像我的一位故人,无处可去的话就跟着我吧。”少年收回思绪,斑已经不再看他。

“是斑大人提起过的那位故人吗?”少年在跟随斑的五年间,唯一听斑提起的似乎都是同一人。如若不是斑此时心情好,横竖他是不敢多言。

“是啊,他是个很好的人。”谈及此人,他平日张狂的气息仿佛被无形之手抚平,整个人都变得柔和起来。他又看了一眼少年,眉目间那种熟悉的感觉让他时刻想起学堂相遇的故人。

斑想起柱间,总是会轻叹几声。他觉得他是懂他的,从第一眼见到时起就知道他内心也一样藏着——某样东西。柱间看起来与世无争,但在那层平凡的皮骨之下,流动的是狂热的血。他不该是甘于受困山野学堂的人,他明明志在天下。

眼前浮现多重幻影。他与柱间端坐于小屋煮酒论道,窗外白雪纷飞。下一刻他们又站在狼烟涌起的高原,执剑穿行腥风血雨,号角与军旗摆动之下饮一杯烧喉的烈酒。

这头雄狮怎么才会醒来呢?学堂虽好,但容不下他。

真想看看啊,柱间所描绘的世界。那该是如何广阔、如何美丽的世界?分散的版图会融合,五湖四海将归于一位贤明的君王……

斑思及此处,心口的地方贴着柱间挂的御守,比炭火还要温暖。他将狐裘披上,风雪把后摆撑起完美的弧度。他潇洒跨上马,蛇皮鞭打在马身上,两只修长精壮的腿一夹紧马肚,缰绳调转马头,发出一声长啸。猎鹰展翅飞于前方,他策马绝尘,白雪被踩踏得如烟尘扬起,行速越过落日的降落。从暖冬的南国前往荒芜的土地,只留下一个单独挺立的背影。

天地间唯有他是自由的、放任的、被允许疯狂的。少年这么想着,也一甩马鞭跟了上去。

回至军队暂住的旅店后院,斑在自己屋中翻出一副墨宝。他循着记忆将柱间绘马上写的内容临下来,字迹与他如出一辙,足以到达假乱真的地步。他刚写完,吹干墨迹,窗外飞来一只白鹰,啄着羽毛。

斑从白鹰的脚取下信筒,紫色的信筒,是他侍奉的主君传来的。斑传人来念信,他的确不识字,但那又有何要紧?只要心里装着那两个名字,天地再大都困不住他。

进屋念信的还是先前那个少年,信的最前头写:“西北战事高级,速来。”后面是一堆关于战役的详尽事宜,少年嗓音柔润,斑仔细听着,他端详少年,低头时候的模样与柱间实在相似。他虽与柱间聚少离多,身形样貌却鲜活得如同日日相见。

“斑大人准备何时启程?”少年念完信,遂问道。

“明日。”斑又丢给他自己临的字帖,“念这个。”

少年摊开双手接住那张力道正好飘落在他掌中的纸巾,“这上面写的是‘惟愿四海臣服’。”他念完抬头去看斑,发现一股凌人气息猛然压下,他不知是哪触犯了大人的禁忌,只得捧信跪下,等候那位大人发作。

少年的印象里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盛气凌人、喜怒无常、嗜血如命,只有去过那个桃源乡回来才会变得容易亲近。斑御下军纪严明,手下的人都对他的力量有疯狂且纯粹的欣赏,那欣赏逐渐蜕化成崇拜与信仰。人们偶尔也会提到他少年时,刚入军队,和此时的瞳的差不多年纪。

斑在军中没有交情稍好的朋友,绝多大数人谈论起他都是同一个模样、同一个故事,没有丝毫偏差。在军中稍微有些资历的人谈起他,更多的是对他称呼的转变。斑刚入队时,他们总喜欢小鬼小鬼地喊他,细胳膊细腿的小鬼。到后来,他第一场平原战役后,小鬼的称谓没人喊了,变成红眼睛的恶鬼。再后来,某个时刻起,就成了——斑大人。

关于他的一些趣闻也很多,因他在人群中总是显得扎眼,他们也乐于谈论他。

比如在行军路过森林时,他总要去猎一只野猪,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放倒比他高大几倍的野猪,少年就是傍晚前必定会拖着一头野猪归队,丢到篝火旁,徒手撕肉。

又比如他十分珍惜那个随身携带的药囊,十分喜欢存着奉钱,总要被人打趣一番是不是要存钱娶送香囊的小媳妇。少年的斑对此都讳莫高深地回答他们,“是要赎回世间最美的事物。”彼时人群轰动,又要多说那么一句——“是丢在小媳妇那处的心吗?”再后来呢,斑做了大武士之后,奉钱多了,但他反而存不住了,路过灾区总是要全盘献出,最后落得身无分文。

大都是些少年时期的事情了,长成年后的斑反而离得越来越远,他伫立于高处欣赏壮丽山河,无人再可与其并肩。

“惟愿四海臣服,”斑明亮的声线将少年的话重复,他不禁轻笑,窗外暖阳照到他身上,屋里那股压迫的气息顿时散去,“不过是故友送主君的一份贺礼。都拿去烧了吧。”

他指的是主君的信件和那张字帖,少年行过礼,正准备要退下,斑又轻飘飘地问了一句,“你的故乡还在吗?”

“还在,是个受战火牵连的小地方。”少年其实对于故乡的事已经记不得多少,他自懂事时起便在外颠沛流离。

“种个花吧,花开的时候战争就结束了。”斑闭目养神,显然是要赶人了。

少年退到门边,轻手轻脚关上门,门缝合并的最后一刻,在细小的夹缝里看到斑笔挺的鼻梁骨,最后的光落于他周围,逐渐变小、变弱,晄铛一下没了。

“我也有家,是个美丽的小桃园。”斑在门扉后轻轻说道,他拿出脖上红绳吊着的御守,贴在眉心。

火炉里煤炭烧得正欢,少年小心翼翼将两张纸覆于炭火,火星一点点吞噬白纸,窜出一阵黑烟。少年时常烧的信件里还有些民间送来的感谢信件,这也是他觉得斑并非其他人描述中那边冷漠无情的原因之一。

他们行军几乎天南地北地走,哪有战事就去往哪处,他们是主君麾下最强横的军队,行军时如蝗虫过境、绝不留给敌人半分希望。但在战役结束后,斑会消失一段时间,少年去找他,必定会在贫民聚集的地方发现他。那是斑很少展露的温柔,他不像是在战场时那样狂傲与残忍,身上反而有另一种暖阳的气息,柔和温暖的,就像是有某位贤者的魂在牵引他,使他可以用沾满罪恶的手去触碰无罪之人。

斑不亲近任何人,就算是少年自己,也只是因为当时一句与故人相似,多得了他一点关心。少年知道,斑会露出这样罕见的温柔神情,都是因为那个故人。他想起来人们口中谣传的一段故事,也是关于斑、也是关于战争。

那场战役是斑和少年的主君唯一失算的战役,腹部受敌,面临要全军覆没的局面。

那时斑还是个低阶的武士,他缺一把好刀,不敌对方武士的车轮战,消耗得很快。乱战中敌人一把锋利的武士刀切开他胸膛的衣服,斑怀中藏着的药囊掉落,紧接着被几道剑光划破。

斑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青年时期的他长发飞扬,周身腾起幽深杀意。他如陷入狂暴的战士,一剑削开敌人越界的躯干,又伸出一只手将分裂的药囊握住。他孤身奋战,像是垂死的孤高之狼反噬,竟也给他杀出一条笔直的道路。他双眼泛红,仿佛生存的最后意义只是杀戮,他踩着万人的躯体与骸骨,于千军万马的阵仗中取走敌方将领的首级。

在这之后,最殊荣的战功属于他,斑一战成名,成为主君手下最受青睐的大武士。他拥有一切,功名、地位、钱财,还有一支最骁勇善战的军队。

少年再次见到那个香囊,是在替斑清理衣物时发现,它被用针线粗糙地缝补过。不难设想,这个冷漠且高傲的武士大人在亲自动手补药囊的时候是多么滑稽可笑,他可能是要避开耳目,只能选择在夜里挑灯修补,也许他那双习惯拿剑的手穿针引线都要弄上一段时间,尽管他很有耐心,多少还是要笨拙地花费不少时间。

但那应该很可爱。再冷血的人都有柔软的一面,更何况武士并不冷血。

他们快马加鞭来到西北的战场,隆冬的雨特别冷,今日没有雪。斑和他的军队顺利抵达西北战场,他们就如荒野的恶狼,撕咬敌人咽喉,使之战栗、绝望、臣服。

斑将武士刀的尖端指向敌军一个将领脖前,刀身有无数鲜血的痕迹,不断被细雨清刷。他突然想起柱间的笑容,两片薄唇倾吐温柔且真诚的话语——武士觉得应该照他所说的试试,毕竟武士在漫长的战争与夺取中看不到尽头,他是个善于修正与接受某个人意见的人。

“受降吧,我可以保你臣民与军队不死。”斑冷冷的话语在雨中更显得冷漠威严。

“你们这些侵略者还要人陪着玩虚假仁慈那一套吗?是我天真还是你天真?”本该受俘的人头颅抬得高,垂眼看他像可怜的人,甚至是慷慨激昂地喊道,“在我看来,你是伪善者、没有骨气的罪人、暴君的一条可怜走狗。我们是不会屈服的,这片土地你们也休想拥有!”他豪言壮志一番激动,把脖子往武士的刀上一送,咽喉被利刃贯穿,再也说不出话。他以死捍卫属于他的尊严,却捍卫不了人民的生。

斑将武士刀收回,扯出一道血做的弧度,他只淡淡地评价道:“愚昧。”

如果是在以前,武士一定会欣赏他的傲骨。现在武士见多了没用的尊严与信仰,反而变得无法真心去夸赞。无论是愚忠,亦或是屈服,都只会滋长仇恨。柱间给了斑一幅美妙的芸芸众生之画,每个人都可以推心置腹地交往、战争将会被消弭,那样的世界他想亲眼看一看。斑也确实在尽量改变,他一改铁腕政策,耐心地劝诱对方受降,希望以此守得一方安宁。

他一直这样做,却从来没有成功,因为世间的因缘已经形成,无人撼动仇恨的锁链。在这之后三四年,都是如此,他仍不肯放弃。他不知从何时起,反反复复做一个梦,开始是柱间的那夜与他侃侃而谈的理想,最后是濒死前的敌人朝他破口大骂——你是伪善者、没有骨气的罪人。斑从噩梦中醒来,他满身虚汗,五指紧扣胸前衣物,那里有用红绳悬挂起来的御守与药囊,等闻到似真似幻的药草香味后才慢慢镇定下来。他那双明亮纯粹的黑眼睛在夜里沉思,朔月沉浮于他眼底如海中鱼。

他最终厌倦了战争,战争是没有意义的。无法诞生黎明的希望,亦无法驱散黑夜的绝望。

盛夏时的某个战役收尾时,斑在胜利的高歌中做出了选择。

空气中是潮湿的血腥味,风的凉意缓缓地入侵,灰暗的乌云积压在头顶上方的一方天地,雷鸣电闪间下起来磅礴大雨。只是瞬息之间,雨水便将战场上还燃烧着的狼烟熄了,被冲淡的血水顺着土壤的脉络朝下方的河流中奔去。长发的武士伫立在战场的最中心,除了他以外的人都以各种残酷的姿势倒在泥泞之中,永远地长眠。武士手中还持着刀,利刃闪着寒芒,将武士的身影映照其中。

后方收拾残局的军队中跑出一人,眉目清秀的少年毕恭毕敬地喊他:“斑大人。”

武士只是稍微偏了下头颅,像人们所形容的那样,他总是用恶鬼般的红眼睛轻蔑地看待每一个人。武士盯着这个时常跟随自己的亲信少年,被雨水浸湿的年轻的脸蛋,能分辨出一点年少人应有的神采。

“我已经无法起舞了,你呢?”武士的声音极其轻缓,如子夜的摇篮曲,又如绝望的祈祷。

雨声嘈杂,一时之间把武士的叹息全数盖过。少年没有听清楚他的话,抱着谨慎又胆怯的态度问他:“斑大人?大家还在等你。”

这次武士的声音显得洪亮不少,跟他往日的威严如出一辙:“我想一个人再待会,庆功宴就不必等我了,你们自便。”

少年得了命令,抬脚往回走,刚走出几步又回身问他:“需要拿伞过来吗?”

这次武士再没有回答他,只是垂眼看着远方。

这场雨从战争结束的那个傍晚开始下,持续了一个昼夜,扎营的帐篷里点着炭火,肉与酒香循着武士们的战歌飘到百里之外。他们的国家将会拥有一块新的版图,而战争依旧不会停止,直至世界版图全部消除分界线、趋向统一。

黎明将至,斑把武士的铠甲卸下,从战场上离开,从世人眼中消声灭迹——在他功名显赫手握重权、也许将迎来人生最得意的时刻。武士的心中有另外的声音在发出呼喊:

去南方吧,去往梦中的理想乡。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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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链接(不能点说明还没更)
*有时候不知道自己想要表达的东西到底表达出来没,对于自己写的文经常会失去判断,感觉好像黑历史啊!羞愧,努力进步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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